出櫃的故事:當我成為我。

朱 剛勇
5 days ag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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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才走到第三個月,卻已經發生許多措手不及,或人生第一次要面對的事。

處理過程除了解鎖新技能,更多時候是感受到連結存在的美妙。無力時期接受了許多幫忙與陪伴,這些人和小小的話、小小的禮物,如同浮力輕輕撐托住我,回到水面。

連結的好與深刻,建立在探索生命的過程深刻地做自己,並同時肯認他人也有如此的力量。出櫃故事是在如此基底下,所展開的練習。

出櫃

這是一個原本以為好重要,但其實異常輕盈的發現:

我在前年確認了自己的非二元性別身份。

前年某個晚上,朋友在聚會中分享最近在學解夢。他說:「夢其實與現實連結。認識夢,有時更有機會與自己、他人產生更好的連結。」

當時被朋友這段話吸引,興起一股野心:我想用「夢」的主題為貧北策展,就像《盜夢偵探》的紅辣椒那樣進入他者潛意識,植下對底層群體的共感與連結。

回想起來,我當時想利用的不過是夢一小角,卻被它引領到更深邃的境地。

以籌備為由,團隊安排一系列的解夢體驗工作坊。
其中一堂課,老師帶了靈擺、探針讓大家體驗。老師找了幾位夥伴上台示範。他提出一些「你有兄弟姐妹嗎」「你是男生嗎」這類是非題問句,然後大家手中的道具,竟意外地幫當事人指出正解。

老師解釋,原理其實出乎意料地單純:「相較於其他動物,人靈感與直覺潛藏在意識之下,常被忽略。靈擺探針之所以會移動,是因當事人的潛意識驅動了肌肉,產生牽引。」

接著是每個人的自行體驗。我在避開人的角落,默念問題。

我是獨生子女嗎?探針向外,是;我有想結婚嗎?探針向內,不。我是男生嗎?外,不是。手中探針擺動出答案,速度快到我差點笑出來。潛意識的自己還真不囉唆。

我是女生嗎?
探針先是向外稍傾,但接著極緩慢地內擺。不是。

那,我既不是男生,也不是女生嗎?
這次探針停滯了非常、非常久,然後不停滯地向外擴展。

突然,記憶湧現。我想起好多成長路上的困惑矛盾。原來如此,好不容易。
這當下,我如同地海巫師那樣,默念完真名,而後轉身,與自我相認。

之後,我告訴一些親密朋友與伴侶這段故事,他們反應自在到讓我不知所措。「我愛你,無論你是誰。」「這並沒有改變你在我心裡的樣子。」

但他們同時也好奇:「現在確認自己的性別是什麼感覺?」

我可想到最貼近的形容,是收到失聯的小學同學寄來包裹。

「很驚訝?」「很神秘?」

「是很大的感激。謝謝他一直都記得我。」

一位大姐畫的我,好像好喜歡

離散

不確定是否與尋回認同有關,但接下來2024一整年,我開始陷入思考的泥沼中。

過去的我視自己為空白,盡可能隨場合與對象切換狀態。然而當摸索到自我的情緒與認同等等稜角,切換過程逐漸礙虐。某幾類型的笑話硬裝都笑不出來,而一些過去可配溫開水吞下的委屈,則開始產生高張的情緒後座力。

那段時間,我總擔心:自己難道無法再彈性開放了嗎?

而來到貧窮運動的行動光譜,我開始不確定自己該如何「鬆散而有效」。

一方面,我欣賞現在團隊與聯盟的行動方式:一定程度的定義鬆散、形式自由,使網絡與行動者都能自由自主長出靈感,而這些靈感也因動力足夠而被實踐。

然而另一面,我確實也擔心寬鬆會錯失原本可能有突破的時機,或遲遲無法處理必須直面的衝突與辯證:貧窮的定義、貧窮經驗者如何團結、聯盟在議題行動中的取徑。尤其這兩年團隊投入在修法倡議中,更凸顯了「鬆散」與有「效間」的衝突。

我很害怕身在腦內風暴的感受,因為在第一年做貧北時,便是被貧窮議題的龐大與受苦經驗淹沒。當時在迷失過程,我傷害了重要夥伴,以及深愛的人。

「你真的懂嗎?那些懂只是來自你的投射。」我對他們說過這這樣的話。這些質疑乍聽銳利,其實只是我在無力時想裝腔作勢,奪取掌握感與逃跑的藉口。

要是我早點知道就好了。

大英博物館地面的標語
大英博物館地面的標語

回溯2024年的混亂,發現或許多與對「離散」一詞產生誤會有關。

離散dispersal 來自拉丁文 “dispergere”,由 “dis-”(分離)和 “spargere”(散播、撒)組合而成,描繪著事物從一處分散至各方的動態景象。

閱讀《路徑》和《性/別惑亂》後,對「流動」產生了深刻共鳴。在這些理論中,族群與性別,這些過往被視為刻在DNA的定義被挑戰與翻案。

那麼我們所謂認同是從何而來呢?

有一說,認同是被社會、被權力的框架所形塑。但我讀到一種動人的見解,認為「我」之所以知道自己是誰,是因與他人、與異地的相遇。

這是從西方人類學家的出版中所讀到的概念,然而卻使我想起三島由紀夫和東大全共鬪學生辯論時說的:「我從沒想過自己屬於哪裡,直到走在巴黎街道,櫥窗清晰映照出我那張與周圍不同的臉。」也連結到張娟芬書寫女同志訪稿時的那段話:「在沒有愛的日子裡,你要如何面對自己的認同?

這一年我緊緊抓住「離散」這詞,因為此概念允許人不斷地流動,在變化、矛盾與衝突中辨識自己與我群。「我是誰」不再是個必答題,而是麥高芬的存在,追尋高於結果。

如同《路徑》的這段話:「人人都在移動,幾世紀以來皆是如此:每個人都寓居於旅行之中(dwelling-in-travel)。」

我在這此繞路與遠行,受困與停泊,或許就是為了讓自己終於能理解這些道理,用這些道理的鑰匙解開自我命題的鎖,拼湊出思想語言。

有天晚餐時,我興奮地分享對離散概念結合進議題行動的靈感給伴侶。他追問幾個問題後,接著回應:「結合沒什麼問題,但我覺得裡面有很多你的投射。」

我愣了一下。然後回答:「沒錯,確實有投射。因為這是我親身追尋而見證的理路。若有人主張理論沒有投射,難道不是自我神格化嗎?」

「對,是這樣沒錯。」

哇,是這樣沒錯。說出那段話後,我覺得好滿足也好悲傷。

好希望自己能早點知道。早點知道自己是誰,需要什麼,以及如何好好向對方表達。但我不可能、也沒能力早一點知道這些,終究只能在已經太遲中學會些碎片。

碎片的近況

  • 雖然用了點技巧,但我也順利跟媽媽出櫃啦。
    有些朋友關心媽媽知道後的怎麼想。阿粉說,他覺得要探索自己需要好多的時間與空間。多數人應該沒有辦法這樣。(是在說我太閒?)
    那天後,我們開始能聊些小時候的事。「原來那時候你都在想這些。我好像重新認識了你。」
  • 去年末和團隊每位工作者聊聊與年度整理時,發現夥伴們無論在走到新里程碑或迷惘過程,都提到自己是「享受其中」的。這實在太不容易、太令人欽佩啦。
  • 某天記錯行程,意外賺到兩小時咖啡空檔,在戶外長椅座位喝咖讀報(沒錯,就是這麼老派)
  • 分享讀《中年之路》的心得時,被朋友笑說是否太早。但回頭發現我們已超過公部門青年補助的門檻。
  • 家人年前突然進加護病房,所有成員趕緊提早返鄉照護。這也是我第一次臨時取消所有工作行程。雖然是普通的道理,但這時才真的發現沒有事是非做不可的。以及若有,信任對方會願意等你。

最後,分享一段忘記出處,然而很美的話:「我們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人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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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 剛勇
朱 剛勇

Written by 朱 剛勇

貧窮議題工作者(哪種斷句都對),搞組織工作,研究,策展,寫字,設計,創作。興趣使然地,積極探詢現狀以外更多可能性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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